
4月5日,“梁漱溟与济南——跨越一个世纪的文化对话沙龙”在济南举行。梁漱溟先生长孙梁钦元携弟弟梁钦宁,与宋遂良、张柯等文化界人士齐聚一堂,以“儒者心性”为轴,展开了一场深邃而温暖的思想交流。

“老根”上生发出“新芽”
20世纪20年代,梁漱溟先生在齐鲁大地播下思想的种子。百年后的今天,他的智慧依然在这片人文沃土中生根发芽。活动现场,梁钦元深情追溯了祖父与济南的百年因缘。
1921年夏,梁漱溟应山东省教育厅之邀来济南作演讲,演讲题目为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”。他在当时激烈的反传统文化潮流中独树一帜,竭力提倡儒家文化的真精神。梁漱溟在演讲中说,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,中国文化应该在保持自信的前提下,有选择性地进行学习,否定全盘西化。这场持续数日的演讲座无虚席、反响强烈,其内容也成为同年出版的《东西文化及其哲学》一书中的主要组成部分。
梁钦元讲到,梁漱溟先生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点有两个,用十个字可以概括:“向上之心强”与“相与之情厚”。前者强调中国人反对躺平、追求进步的根本精神,后者则凸显了重情义、重人伦的文化特质。梁钦元认为,这十个字穿越时空仍与当代人的追求高度契合。谈及梁漱溟以高中学历取得卓越成就的原因,他特别指出对生活的极致认真是关键。“这种态度让他成为值得我们反复思索的典范。”言语间,梁漱溟先生治学为人的身影仿佛重现眼前,令在场者无不动容。
1924年,对梁漱溟来说,有着特殊的意义。这一年,他辞去了北大教职。凭借在北大日益远播的名声,他本可继续往繁华热闹里走,却毅然离开北京,投身最基层的乡村、最底层的民众,沉入当时中国最贫苦最沉寂的地方。这份枯木苍然中的浓烈,印刻在了他行迹中:1924年赴山东曹州办学,1928年在广州开办乡治讲习所,1929年北上前往江苏、河北、山西等地考察乡村,同年在河南辉县参与村治;经历了迂回曲折的百转千回,1931年梁漱溟最后落脚山东邹平,开始了长达七年的乡村建设,直到日寇入侵山东,终止于战火中。
这样南来北往的经历、思索,让梁漱溟愈加明白,彼时中国近百年历史可谓乡村破坏史,国际、国内的压迫,天灾、人祸的摧残,使得乡村命运日益沉沦。此时,作为真诚的儒者,他怀揣儒家文化理想,落脚于儒家文化诞生的传统农业社会的深厚土壤,盼望中国文化的“老根”上生发出“新芽”。
真力量从乡村酝酿
“真力量要从乡村社会中慢慢地酝酿出来”,此呼喊如深夜振铎,在邹平的天空回响。梁漱溟对此,寄予很深期许:“乡村建设,实非建设乡村,而意在整个中国社会之建设。”在梁漱溟的设计和推动下,邹平乡村建设不单兴办教育,还包括县政改革、兴修水利、推广科学种田、发展农副业生产以及组建金融流通处、信用合作社、林业和蚕业合作社、卫生院、乡村自卫队等,涵盖了经济、政治、文化各方面,个中甚至涉及了制度上的建设。
梁漱溟探索的邹平模式,备受社会关注,各界名流和国内外专家学者纷纷前往邹平参观考察。有人高歌赞赏,也有人尖锐批评。在友人忆述里,“邹平每年只有两三天下雨,民众肤色红紫,自然条件极差。”梁漱溟本可安居北京,过闲适生活,他非但不,还携妻儿一同住在邹平。
梁钦元在分享中提到,梁漱溟先生曾言,孔子人生态度的首要之处在于“人生是乐的”。面对当今社会的焦虑与内卷,他呼吁人们从日常中寻找真正的乐趣,“克服困苦后的欣然和谐,源于我们如何看待人生的点滴。”同时,他特别推荐了梁漱溟1937年于山东撰写的《朝话》,“文字平白朴实,但是意味隽永,与我们的生活密切关联,对我自己,对我周围的朋友都有启发。我时常会拿出这本书来一读再读,我也希望大家能够从这本书里头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。”
历史的景深推到1935年前后的邹平,穿过村落中一排排低矮的茅檐,越过青山、河沟相绕的旷野,牧人们驱犊趁晓耕。沉睡了一夜的乡村,在东方翻滚出鱼肚白时,苏醒了。由村落到县城,黑白电影的镜头聚焦到乡村建设研究院。这里的清晨则是另外一番景象——
“天将明未明时,大家起来后在月台上团坐,疏星残月,悠悬空际,山河大地,皆在静默,惟间闻更鸡喔喔作啼,此情此景,最易令人兴起,特别的感觉心地清明、兴奋、静寂,觉得世人都在睡梦中,我独清醒,若益感到自身责任之重大。在我们团坐时,都静默着,一点声音皆无,静默真是如何有意思啊。”
在邹平期间,梁漱溟每天黎明行之最勤的便是这“朝话”。学生们片刻冥想后,由老师发表一番鼓舞人心的话,提供进一步反省的教材。内容多是有感而发,或从学生、教师身上出发,或有感于时事。有时一个话题一气呵成,有时零零碎碎地讲,几年下来,有数百次之多。
梁漱溟希望通过这种“三省其身”的方式,让学生心中燃起道德感化的热情,认识到乡村工作的深刻意义,而他乡建理论的萌芽随之破土而出,不断蔓延伸展。
一生不留发的梁漱溟,每日茹素,三两个烧饼,一碗稀饭,佐以几片大头菜即可解决他的“民生问题”。“这种情况并不偶然,往往经年如此。每日黎明即起,寒暑如一,生活简约一如持戒律之僧人。”梁漱溟的学生胡应汉如此回忆。
宁在一思进,莫在一思停
静水流深,其志不在温饱。“我来做乡村运动,在现在的世界,在现在的中国,也是同和尚出家一样。我同样是被大的问题所牵动,所激发。离开朋友,抛弃亲属,像和尚到庙里去般到此地来。因此事太大,整个地占据了我的生命,我一切都无有了,只有这件事。”梁漱溟早早地沉住了出家精神做乡村工作的心。
“他还常常要跑到外头。主要做两件事:一是向很多人介绍他的主张和经验;二是邀请人来邹平做工作。那时有上百名专家、教授,投身邹平的乡村建设工作。比如医疗,他去齐鲁医学院找医务人员来邹平实习。经济方面,以前南开大学的经济研究所,也请他们来做调查。诸如此类的,要自己去跑,花了他不少时间。”2014年,梁漱溟的儿子梁培宽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回忆。
宁在一思进,莫在一思停。正如梁漱溟所坚信,如果真想干,应内决于心,虽有时糊涂恍惚,也可觉醒。
动静之间,乡村建设的大网也铺展开来。“1935年,以菏泽为中心,划济宁等13个县为实验区。经过研究院各部及所属乡村师范、乡村人员服务训练处各部门培养、训练的学生累计3000多人。”截至1937年,山东107个县中有70多个被指定为乡村建设实验区。
只可惜,与乡村建设同样迅猛的,还有虎视眈眈的侵华日军。1937年10月13日,战火烧至黄河北岸。次日清晨,梁漱溟匆匆赶到济南,在千佛山上找到韩复榘,苦劝五小时,愿他守住黄河防线,可惜未被理睬。16日,他带领乡村建设研究院工作人员撤离邹平,苦心建设经营七年的邹平乡村危如累卵。
50多年后,美国学者艾恺问梁漱溟:您和王阳明有很多类似的地方,你觉得自己是一个普通人吗?
梁漱溟答:“我就是一个普通人,只不过我好像望见了,远远地看到了,看到了王阳明,看到了孔子,好像天有雾,在雾中远远地看见了孔子是怎么回事,王阳明是怎么回事,远远地看见。”
梁漱溟之于我们,又何尝不是。
(大众新闻记者 卢昱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