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了那些切实的痛苦,比如经济压力、家庭关系、出租屋只有6平米以外,年轻人强烈的痛苦主要来自于情绪。准确地说,是缺乏情绪价值。
没人能想到,在2025年,“疯感很强”会变成年轻人赞美他人和自己的全新话术。
观察一圈不难发现,一部分年轻人觉得累了,一系列社会症结由此出现:生活中低欲望,不想看老板眼色,甚至退出家庭群聊……
除了那些切实的痛苦,比如经济压力、家庭关系、出租屋只有6平米以外,年轻人强烈的痛苦主要来自于情绪。
准确地说,是缺乏情绪价值。
别小看这个看不见、摸不着的东西,情绪价值在当今社会的稀缺程度不亚于在餐馆吃上一顿现炒的菜。更气人的是,情绪价值经常是单向的,大部分人要终生付出它,但罕有人能得到它。
在职场上,这样的情况更是不胜枚举。网络上关于“承担情绪劳动比工作本身更累”的话题数次引发热议。
社交平台上曾经流传着一张名为“一天的工作有多累”的饼状图。图中“跟人打交道产生的情绪内耗”所占比重远远超出“完成工作任务所付出的努力”,导致“明明一整天啥也没干,却依然累得半死”。

(图/社交平台截图)
不论在职场上还是亲密关系中,年轻人绞尽脑汁想要提供情绪价值,这足以让他们变得“活人微死”。事实上,提供情绪价值需要遵循无数细微的、难以察觉的规则。
比如:该说什么话,不该说什么话?说话的时候要搭配什么样的面部表情?emoji要发哭脸惨笑、扶额假笑还是冷血微笑?回复女朋友微信是“嗯嗯”还是“嗯”,是“好的”还是“好哒”情绪劳动导致的过劳已经成为了社会现象。
1983年,社会学家阿莉·霍赫希尔德在其著作《心灵的整饰:人类情感的商业化》中首次提出了情绪劳动(emotional labor)的概念。
所谓情绪劳动,是指个体在工作或生活中为满足组织或社会期望,主动调节自身情绪表达及内在感受的隐性劳动形式。她认为,任何涉及人际互动的工作,都可能需要进行情绪劳动。这显然也是年轻人热爱养猫的内驱力之一。
最初,情绪劳动这个词被用来形容服务业从业者的工作特质:他们被期待改变情绪外显方式,以影响顾客、消费者、乘客、债务人或病人的情绪感受。但社会学家很快发现,情绪价值的提供者几乎都是女性。

(图/《破产姐妹 第六季》)
英国《卫报》记者罗斯·哈克曼在2015年首次接触到了情绪劳动的概念。起初,她认为这个话题老生常谈,离她想做的“硬核新闻”相距甚远。在采访了几十个人之后,哈克曼改变了想法。她说:“这是一个极度重要、硬核但被严重误解的话题。我对世界的理解、对人际关系的理解、对不平等如何复制延续的理解,都完全被改变了。”
哈克曼花了7年时间写下了《情绪价值》一书,为此,她阅读了大量资料,进行了数百次采访,采访对象跨越了社会阶层、人种、性别、经济和年龄等人口统计学变量。
最后,她得出一个核心结论:在一个更广泛的层面上来说,情绪劳动不仅事关性别,它本质上是一个权力和等级制地位的问题,处于社会等级下方的群体,被要求为上位者无偿提供情绪劳动,而情绪劳动得不到补偿的局面进一步固化了其弱势地位。
哈克曼书中的序言这样定义情绪劳动:“它是我们为了给他人营造良好感受,而将自己的感受置于次要地位,不是为了自己愉悦,而是为了他人愉悦所做出的努力。处理琐事、共情倾听、为了他人的自尊‘给面子’,这些都是情绪劳动。”
女性付出情绪劳动或许只能得到赞美,但在哈克曼看来,“赞美不过是另一层面纱,掩盖了我们长期拒绝为满足我们基本需求的工作付费的事实”。
以下是《新周刊》和罗斯·哈克曼的对谈。
01
我采访的女性,
大多认为自己是讨好型人格
《新周刊》:在你采访的一众女性中,你观察到了哪些共同点?你认为她们最大的挫折感来自于什么?
罗斯·哈克曼:我采访的女性,大多倾向于认为自己是讨好型人格。这种讨好型人格导致他们做了很多为了让他人高兴的事情,包括用各种方式为那些她们关心甚至不关心的人付出情绪劳动。
我采访的女性经常对自己付出的情绪劳动感到矛盾。一方面,她们认识到情绪劳动的重要性,照顾周围人的感受,关注他人的情感;但另一方面,她们经常感到筋疲力竭。这些女性觉得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社会层面或经济层面的认可,这导致了一种深刻的不公。

(图/《破产姐妹 第六季》)
《新周刊》:男性往往更难充分表达他们的情感,他们又该如何改变他们的述情障碍?作为女性,我们应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?
罗斯·哈克曼:男性的社会化程度不如女性,但他们基本的生理能力与女性相同。神经科学和心理学对此已经研究得很清楚了:所有的人都是关系型的,都需要人际关系和爱才能生存。
目前,许多男性在特别是情感、关系和社交技能层面存在不足。解决这一技能上的短板很简单,那就是练习。如果有人不擅长弹钢琴,他们会通过练习弹得更好。表达情绪和情绪劳动也是如此,你做得越多,就做得越好。
《新周刊》:在当前的权力结构中,为什么情绪劳动的价值在当今社会不能转化为更高的社会地位?
罗斯·哈克曼:拥有更高权力的人希望得到那些权力较低的人所提供的情感满足。但是,由于情绪劳动的交换隐匿在人际关系、职业和社会习俗中,我们很少能直接意识到这种不平等。
那些被期望从事情绪劳动以表达其较低地位的人——比如职场中的年轻人——会发现,如果他们提供了情绪劳动,大多会得到某种奖励,但一旦没能提供,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。
02
在传统夫妻中,
妻子需要不断迎合丈夫的情感期待
《新周刊》:情绪劳动具有隐秘性,它通常是私下发生的。你认为私密性是如何塑造情绪劳动的特质的?
罗斯·哈克曼:情绪劳动无处不在。它发生在工作中——当一名员工被期望为客户或同事提供情绪体验时;它发生在我们自己家的亲密关系中——当妻子或母亲被要求以一千种不同的方式满足整个家庭的意愿时。
亲密关系中的情绪劳动,因其不平等而变得隐蔽而危险。在传统夫妻中,妻子需要不断迎合丈夫的情感期待。
在最极端的情况下,情绪劳动的不平等是虐待行为的根源,这种虐待行为会持续不断地剥削和奴役女性。而大多数时候,这种不平等和虐待关系是关起门来进行的,它将整个社会系统的压迫转化为人际压迫,这就是为什么对抗和根除这种不平等具有革命性的价值。

(图/《亲爱的小孩》)
《新周刊》:近年来,不少年轻人越来越强调情绪价值在人际关系中的重要性。甚至有许多人明确表示他们对伴侣有情绪价值上的需求,这也导致在婚恋市场上,那些不太擅长提供情绪价值的人被边缘化。你如何看待这种现象?
罗斯·哈克曼:我很难对一个我不太熟悉的现象发表评论。我所能做的就是重申我早些时候提出的观点,即情绪劳动是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学习获得的技能。
同理心不是一种特质,神经科学家清楚地表明它是一种激励机制。当给予正确的激励或动机时,任何人都可以变得擅长此道。如果有人想在相亲市场上更具吸引力,他们绝对可以通过提高自己“以他人(的需求)为导向”的情感技能,以及理解和谈论情绪的能力。
大脑的神经可塑性揭示了我们作为人类具有获得新技能的巨大能力。它始于情感素养——理解和意识到自己和他人的情感;然后,它涉及情绪调节——过滤一个人真实情绪的能力,以尽量减少对自己和他人的伤害。
从根本上说,情绪劳动是理解并掌握自己和他人之间关系的平衡点,这是一种积极的实践,不是一些人有而另一些人没有的东西,人人都可以掌握。

(图/《骄阳伴我》)
《新周刊》:我们经常听到有人要求伴侣或配偶提供情绪价值(例如,“我痛苦的时候你没有安慰我!”或“你甚至不能说些好话!”)。然而,直接要求情绪价值往往会滋生怨恨。我们如何有效地寻求情绪价值,或激励他人心甘情愿地提供情绪价值?
罗斯·哈克曼:我认为要求伴侣提供更多的情绪劳动,或者要求伴侣承认他们不擅长提供情绪反馈,这没什么问题。而如果他们拒绝提供情绪价值,甚至拒绝尝试——这才是问题,这意味着对方在情感上对我们的忽视。
我认为我们必须认清一个事实,即有些人用“武器化无能”(weaponized incompetence)来假装他们不擅长某事,因为这样能让他们受益良多。比如他们不想善待妻子,也不想变得更体贴,等等。
03
高消费场所更了解情绪劳动的价值
《新周刊》:高消费场所似乎往往能提供更多的情绪价值——例如,豪华酒店员工与经济型汽车旅馆员工相比,前者显然更善于让顾客感到如沐春风。但这就像为人类的情绪劳动设定了一个价格。为什么花更多的钱往往与接受更高质量的情绪价值相关?
罗斯·哈克曼:因为高消费场所更了解情绪劳动的价值。所谓奢华的最高境界,就是为人们全程提供愉快的情绪体验。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,揭示了我们社会在情绪劳动方面的虚伪。但承认情绪劳动的经济价值很危险,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,情绪劳动是由地位更低者免费提供给地位更高者的。

(图/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)
《新周刊》:将私人关系中的情绪价值货币化通常被认为是不道德的。你认为社会应该如何公平地补偿情绪劳动,有什么方法可以实现这一点?
罗斯·哈克曼:理想情况下,情绪劳动不是(利益)交换的一部分,而是开放式互惠的健康动态。
《新周刊》:情绪价值对人类社会更广泛的意义是什么?未来的制度或法律将如何反映其重要性?
罗斯·哈克曼:情绪劳动是经营公司、社区和家庭的工作。作为工作,它应该得到认可和报酬。
我们需要为医疗保健、教育和服务领域的情绪性工作给予更高的工资。我们还需要停止将情绪劳动视为只有女性才能提供的劳动。我们需要制定政策,改变我们对男性气质和价值构成的僵化看法。
现在,女性在浪漫关系中对男性伴侣的期望越来越高。我们应该把重点放在激励男性在情感上变得更无私,以及成为更善良、更有吸引力的伴侣上。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“新周刊”(ID:new-weekly),作者:宋爽,编辑:尤蕾,36氪经授权发布。